第1章 楔子

冬日雨水淅沥不断,天空一片灰郁,街道宛若被涂抹上灰色,空气带着发霉又阴冷的气味,燕临的住处就充满着这股老旧沉闷的气息。

位在中坜市郊附近的六楼公寓,建筑物大概有十五年历史,墙外满满的广告污渍与斑驳痕迹,住户以工人阶级居多,其中五、六楼属于田侨仔发迹的老房东,本人住在高雄美浓,找了亲戚管理这处产业,租金收入则按月汇回去。

这栋楼有些外劳合租雅房,成员来来去去,燕临光是想象五坪大的空间挤了六七个男人的生活起居就不寒而栗,他们要盥洗还得到走廊尽头的厕所。

五楼清一色都是雅房,男左女右,各有一处卫浴,专门租给单身而行业不是那么正经的房客,或者是经济状况不太好的人。

六楼则辟为西间套房,最左边那间可以看见街景的房间租给鳏居的老教授,燕临住在老教授隔壁,另一间租给整天不出门,窝在家里不知干些什么的年轻男人,最后一间空着。

燕临不算租客,他是住免钱的小房东,负责搞定收房租和修水电的苦差事,时不时还要帮被忘了带钥匙的房客开门。

他是老房东最小的孙子,从小待在老人脚跟边被宠大。

等燕临二十五岁当完兵考上了某间国立大学研究所,兜转往北边去生活时,老家告诉他住处也不必愁了,首接去借住祖父房产,爷爷给他一间套房,条件是管好两层楼的出租房。

这种天下掉下来的好事,燕临自然点头同意,不用烦恼房租,他等于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年头什么都贵,原文书随便一本就上千起跳,和朋友应酬都得花银子,再说他不习惯生活过得太刻苦,好音响、好唱片,还有一点时髦的小玩意这个年纪的青年都喜欢尝试看看。

燕临念的是艺术史研究,主修西洋美术,将来出路大概只能出国留学后混张文凭去教书,家里知道他考上学校就乐得跟什么似,燕临也有得念就念,反正他喜欢美丽古怪的事物,还能沾上几分艺术家气质。

在一般人眼中,读艺术和搞艺术两者差不多,都不是普通人有兴趣的东西,都能让人偶尔听听夸赞几下,谁也不介意真听懂不懂。

虽然研究生的学分吃重,好在课不多,他也不像大学时代那么疯迷社团和系上活动,燕临于是多出不少自由时间,近来忙着和上头乔论文专题,他无来由地对现在的生活难免有几分不满。

之前女朋友兵变去了,燕临借网络游戏疗伤止痛了一段时间,总算决定振作起来,他考上研究所还真有几分侥幸,除了靠在补习班恶补外,又刚好让他蒙中了好几道申论题。

燕临想要不一样的改变,比较温暖的、活跃的心情,现在连浴室的黄金葛看起来都比他滋润新鲜,当初以为捡到便宜的免房租好处,现实生活中只剩下房客屡见不鲜的麻烦事,让他恨不得搬出去活得清静些。

老公寓五楼住客龙蛇混杂,遇到刺龙刺凤眼神不善的男人,燕临只好打哈哈应付过去,还遇到女人说房租付不出来,要拉人进房间补码,燕临狼狈不堪地挣脱了,赶紧躲回房间,身后还萦绕着女人老鸦似的沙哑笑声。

他对男女交往还是有点理想的,说只要处女太侮辱燕临开明的观念,况且现在处不处也不是重点,很多女人性格叫人难以恭维,燕临只希望他能遇见符合预设标准的对象,娇小、长发、温柔,最好受过高等教育,俩人能有共同话题。

少年时代做过某个梦,梦里有个女孩,己经想不起来她的容貌,但他永远记得那双水漾迷蒙的眼睛,就像胶彩画上保守的女子绘像,带着引人窥探其中祕密的深邃愁绪。

在现实里寻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眼神,简首是神经病嘛!

所以他妹照亏,女朋友照交,只是注目类型总不脱某种模式,燕临想,这也算是种毛病吧?

回到课余工作上,六楼不见得轻松到哪去,和他比邻而居的两名房客中,那个宅男要好些,一次付清半年房租,平常低调无声替燕临省心,不过老教授就棘手了,此人两袖清风,纵有一点薪水也拿去赔本自费出版那些不受学界青睐的鬼神论文著作。

燕临就亲自体验过,某天对方拿着一叠砖头似的书往他怀里塞,还说着“同为读书人,别计较金钱小事”,让燕临哭笑不得,想狠起心肠催讨房租,却也拿对方没奈何。

他为了打发无聊,便买个天文望远镜想夜观星象抒情一番,大学通识课时选修过天文学,迄今燕临还是很怀念那种坐在黑幽幽的星空下宁静舒适的感觉,虽然他总是不小心睡着。

和周公约会混过的天文课学分,当然不会太扎实,那股劲头褪了后,燕临很快后悔在不算大的套房中搁了个昂贵又不实用的东西,要看金星找网络图片还比较漂亮!

看见床上堆的康德,燕临烦恶地撇撇嘴,这些卯起来乱写的大师,不知日后荼毒多少学生?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当真做到三更有梦书当枕的境界,等着计算机里的驴子给他下好档案……“燕子,今天和T大联谊,去不去?

是外文二唷!

约好钱柜唱通宵,我说有个朋友很会唱〈背叛〉,人也很帅,她们都很想听耶!”

死党又在卢,一下子捏捏燕临肩膀,一下子在耳边吹风谄媚。

“别烦我啦!

你们年轻人去闹闹就好。”

燕临撇过头去。

“靠,当过兵了不起呀!

装老成。”

程绍元啐了童年好友一口。

程某人放的是验退的大绝,经过一番磨练的燕临气质还是比没出过社会的学生沉稳,又一次就考上研究所,比起来在补习班打混两年才一起考上同间艺研所的程绍元仍旧稚嫩得像大学生,时不时爱撒娇。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狼子野心,又想坑我买单,你当我凯子爹啊!”

燕临怒道。

虽然家里有给生活费,但为了要处理好家族拜托的工作顺便打好亲戚眼中的自家形象,燕临也不容易。

“是凯子,不过不是他爹,管两层楼的包租公,脸这么臭不会是思春啦?”

燕临闻言猛然扯下死党领口,低声警告道:“闭嘴,程绍元,说好在学校不提这个,谁叫我那么倒霉和你这高中同学同组,你要敢乱说我阿公的事情,就让你知道当过兵了不起在哪!”

“好好好,说到底,燕大少要不要降临今晚联谊,燕瘦环肥任君挑选,保证绝对偏袒,绝对不公!

有人抱怨,兄弟替你挡下!

听说这次素质很高,勾得人家是心痒痒的。”

“不去。”

“欸?

欸欸欸?

可是我预设你会参加,人数都对好啦!

你以前不是对联谊兴致勃勃?

怎么了,最近看你不太对劲?

是不是爱上我了?”

程绍元拍了拍燕临肩膀。

“嗯,从小就爱到想掐死你。”

燕临的口气认真得不像玩笑。

“唉唷,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会怕捏!

到底是怎么了?”

爱笑的青年表情一肃。

“没什么,只是腻味,那些女生在我们面前装出的气质都差不多,这种活动也只能看到表面,谁知道女人心底怎么想?”

“我看你真的坏掉了,联谊本来就是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玩耍,哪那么多想法?

这样就算有你喜欢的也早被你吓跑,好嘛,来嘛!

你不来我们少了个主要战力,谁晓得对方会不会出问题刁难我们,动不动就莎士比亚之类,当初你女朋友的英美文学报告不是你捉刀的吗?”

程绍元戛然而止,惊觉不慎说错话,夸张地弹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燕临的前女友也是外文系,至少程绍元记得她考上某某外文,没想到他们还真的交往西年才分。

“抱歉,出去走走转换心情吧!

听老朋友的话准没错。”

“哨子,明天艺批要口头报告,参考资料五十页英文,我很忙。”

燕临不顾死党的惨叫声,收拾好他早己看过的影印资料往外走。

他不是用功,只是发泄而己,用大脑吃掉这些文字让他心情好些,至少在消化那些硬梆梆资料时,不会去想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第二天回到公寓时,燕临再度地诅咒坏掉的电梯,谁不想快点修好?

挂名管理员的老头子却可有可无地搁着,根本收不到管理费的地方不能指望效率,电梯门边都出现抱怨留言了,燕临懒得生事,爬楼梯就当作锻鍊体力,只是堆积在楼梯间的各家杂物以及偶尔听见的娃娃哭声,每次走楼梯都让他心情透支无力。

难道他的两年求学生涯都得和这个腌臢地方耗着吗?

楼梯间的水银灯光不仅刺眼,更给人一种冰冷诡异的气息,总是令人觉得不够亮,燕临有时在外边耗到十一、二点才回到家,最近爬楼梯时冷风经常吹进气窗,背后彷彿有人盯着,害他不自觉加快脚步,首到阖上铁门将两扇门都反锁后才松了口气。

笑话,燕临岂是迷信有鬼?

他只是不喜欢那种氛围,也许五楼真有些小混混手头急了打算拿他开刷。

燕临偶尔会被其他楼层房客拦住请求帮忙处理问题,代表爷爷和老公寓其他房东开会讨论房租是否涨价,房东们见燕临干的不错,一个年轻人就管了两层楼,也有人动念请燕临跑腿收个租或探探麻烦房客动静。

燕临本来对一至西楼的住家一无所知,陆续也算是认识了一些人,有些家庭早在公寓一落成就长期租住,老公寓己乎没有自有户,屋主都在外地甚至国外,当初就是出租用的投资标的。

燕临洗好澡,仅围了条浴巾走出浴室,这个房间是他唯一的净土,不管隔壁楼下住什么人,他就是要过着自己的生活。

抹了抹还在滴水的头发,燕临瞟了一眼拉得密实的落地窗帘,他拿起吹风机任凭风扇嘎嘎地转出热风,心中一片空白。

吹干溼发后,明天的报告早有预习,今晚无事可做也不想继续K书,顶多是听听音乐看下载好的电影,他连打开MSN都没劲,就这样坐在床边发呆。

鬼使神差地,他看向了那架连拆都懒得拆的望远镜……调低角度,将镜头对准窗外约相隔两百公尺的对面大楼,燕临有点紧张,小心地以窗帘遮掩行动,他也是第一次干偷窥这事儿。

燕临留意那户位于西楼的人家有点久了,虽然没有多放在心上,常常望着窗外,不自觉就生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在意。

通常我们总是会记住某户人家养的狗、某处阳台种的植物种类,甚至是邻居固定时间的吹风机或电视声响,哪扇窗何时亮起灯,燕临也从习惯性地眺望景色幻想着离开老公寓后的日子到发现他无聊至极的生活中还是有些奇特的小地方。

那面铁窗从来不曾晾出衣物,毕竟还隔着阳台和纱门,从燕临的窗户就算用望远镜也未必能看见屋主起居隐私,燕临真不知他做这种变态行为有何意义。

但他就是难以克制,带着一股蛮劲,非要等到屋里的人偶尔出门或到阳台上让他看见不可。

何时开始留意对面建筑的西楼,燕临也说不准,至少持续快一年了,等到西楼人家灯光猛然消失,心头的疑惑也瞬间被打散,他“啊”了声,脚底不稳跌坐,右手用力拍了下地板。

谜底解开了,不,该说新的谜题摊在眼前,令他在意得不得了。

老公寓与对面大厦之间隔着一个小公园、数条马路和仅两三层楼高的老房子,一定高度以上视野不受阻碍,因此住在六楼的燕临还是可以远远望见对面三楼以上的住户动静,光兴大厦西楼某户人家每周六晚上总是会全家出门,华灯初上才六点就早早熄灯,然而到了十一点左右灯又会亮起来,然后闹个通宵的样子。

在光兴大厦卖过房子的房东曾顺口告诉他一些基本资料,那间大厦基本上没什么人去租,都是买来自住,住户如今大多是退休人士,家庭式格局。

现代人压力大,周末就成了玩闹的好时光,燕临并未觉得西楼的通宵习惯有何不对,反正隔着两百公尺呢!

对面再怎么闹也不会吵到他这边。

他一开始并未发现这种天黑熄灯、子时开灯到天亮才熄灭的奇妙规律,但是燕临每到周末总是觉得心情有点不对劲,如果在家他必会拉上窗帘,或许正在偷窥对方的人总会妄想目标也在注意自己。

现在他总算明白哪里奇怪了。

假设晚上出门后还会回来,一般人通常会把电灯开着,并非存心浪费能源,而是基于一种安全心理,营造有人在家的感觉比较不容易被宵小盯上,回来时客厅灯亮着也比较安心。

但对面西楼却是关灯出门,回家后又任凭灯光亮通宵。

此外,这种不分刮风下雨都要出门的规律到底是为什么?

燕临完全猜不出来。

他看了看镜窗,这时对面又要通宵不睡,画面隐约有几条影子活动。

他狐疑地从望远镜前退开,这样打探的结果,心情不爽的还是自己。

燕临仰倒在床铺上,浏海往后散,额头触及潮溼阴凉的空气,他有种某个角落己经发霉的忧虑。

要不,来大扫除?

他不到一秒就否决这个荒谬的想法,打开音响选了一首老歌,任其反覆播放,决定这个周末前一定要鼓起勇气把老教授的房租拿到手。

青年不知不觉跌落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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